古道村的劉遠山,這天一大早就進城了:他要去賣腎。遠山步行了四十里山路,在縣城坐上火車,日夜兼程奔向省城。一下火車,他便匆匆趕到了省城一所最大的醫(yī)院。
來到醫(yī)院,遠山?jīng)]敢直接去找醫(yī)生,他怕人家說他不正常,終究賣腎不是件露臉的事,遠山琢磨著先私下訪訪,等訪著買主再找醫(yī)生也不遲。主意打定,他就悄悄摸到了腎科病房,病房里有四五個病人。遠山有點發(fā)虛,可一想到急著用錢也就豁出去了,他裝成閑聊似的問那些病人和家屬:“你們買不買腎?”
大伙被這個戴眼鏡的山里漢子嚇了一跳,大眼瞪小眼地呆著。遠山說:“我說的是真的,不信這是身份證,我還可以跟你們簽協(xié)議,我確實不是騙人的?!庇袀€女家屬見遠山不像是開玩笑,就說:“你等等,還真有一個換腎的,我這就去把她爸爸叫來?!闭f完,她就飛快地溜出了門。

沒多久,那女家屬領(lǐng)著一個老干部模樣的男人回來了,“老干部”滿臉喜色,一把拉住遠山,把他拉出病房,在走廊的長椅上坐下,問:“小伙子,你真要賣腎?不是鬧著玩吧?”遠山說:“我吃飽了撐的?我才沒心思開這種玩笑呢!”“老干部”一看是真的,抓著遠山的手,哆嗦著嘴唇熱淚盈眶,遠山好不容易才弄明白他要說的意思:他有個女兒得了尿毒癥,命在旦夕,他東借西貸湊夠了七萬塊錢,想用這錢找個賣主給女兒換腎。遠山說七萬不行,最少也得十萬。遠山雖然常年呆在深山里,可還是知道做買賣總要討個好價錢。
“老干部”頓時滿臉愁容,沉吟好久才對遠山說:“我只有這七萬塊錢……你、你還是先去看看我家伶兒吧,見了她那可憐樣兒,鐵石人也會動心的!”說完便拽著遠山去看他的女兒。遠山一聽,忽然閃過一個念頭:看看也好,若是他的女兒真的瀕于絕境,那就七萬塊錢賣給她,做個徹底的好人。
“老干部”把遠山陪到了一間單人病房里,他的女兒伶姑娘正躺在那里,她已經(jīng)不能起床,也無力多說話,除了一雙大眼睛鼓凸著,整個人瘦得就剩下一把骨頭了,可就是從這把骨頭上還能看出她沒病時是相當(dāng)漂亮的,不光漂亮,還很有修養(yǎng),從骨子里透著一種文雅和秀氣。
看樣子伶姑娘已經(jīng)知道了賣腎的事,她很有禮貌地伸了一下干瘦無力的手,并對遠山強作出微笑的樣子。遠山輕輕地點了點頭,隨后把那“老干部”拉到一邊,小聲說,他愿意按“老干部”說的那個價把腎賣給伶姑娘。“老干部”驚喜萬分,竟像個孩子似的摟住遠山的肩膀,做了個貼臉的動作。伶姑娘瞧著父親和遠山的舉動,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。
商定好賣腎的事后,“老干部”說:“咱是不是該做個檢查,要是沒問題,再跟醫(yī)生說,商量什么時候做手術(shù)?!边h山點點頭:“最好,我正不想鬧得滿城風(fēng)雨。”“老干部”說:“這醫(yī)院里的陳醫(yī)生是我的親戚,咱先求他偷著查了,你就說是我侄子……走,咱這就去?!?/p>

兩人找到了陳醫(yī)生,陳醫(yī)生一聽是“老干部”的侄子要做腎檢查,二話沒說就把檢驗單簽了,還一再囑咐遠山:明天早上不要吃東西,要給他做全面檢查……
第二天早上八點鐘,遠山準時來到醫(yī)院,陳醫(yī)生和“老干部”已經(jīng)等在那兒了。醫(yī)生帶著遠山一項一項地檢查,直到中午才查完,接下來就是等結(jié)果?!袄细刹俊币恢备诤筮?,見檢查完了,趕忙把遠山拉到伶姑娘的病房里。伶姑娘還是躺在病床上,見遠山進來,臉上掠過一絲感激的微笑?!袄细刹俊憋@得很開心,打開話匣子不斷地說,說女兒是什么大學(xué)畢業(yè)的,分配的是什么工作,當(dāng)說到她不幸得病時,他眼眶里頓時閃著凄涼的淚光,但他一會兒又笑了,說女兒這下子有救了,隨即打開一個提包,從里面掏出臘腸、火腿、燒雞和啤酒,他滿滿地倒了一杯酒,遞給遠山,感謝女兒的救命恩人……遠山?jīng)]有推辭,接過酒一飲而盡。他這輩子從沒自己花錢買過這么多好吃的東西,盡管這些值不了幾個錢,他依然買不起,他太窮,他的家鄉(xiāng)太窮了。這位眼鏡片像瓶子底厚的山里大哥居然會賣腎,伶姑娘對此感到很新奇,她好奇地問遠山是什么原因使他甘愿把腎賣掉,遠山沉默好久,他想:能把真正的原因說出來嗎?
遠山住在一個很窮的山村里,是一所中學(xué)的高中教師。這地方百里之內(nèi)只有這么一所中學(xué),每年只有一個高中班。這里實在太窮太落后了,竟從來沒出過一個大學(xué)生。遠山教書十幾年,就盼著培養(yǎng)出一個大學(xué)生。三年前,他發(fā)現(xiàn)一個窮孩子聰敏過人,又刻苦勤奮,他認準這窮孩子就是自己的希望,從此,他沒日沒夜地輔導(dǎo),從自己每月百十元的工資里拿錢出來給那男孩買書,還幫著上山砍柴,侍候那孩子瞎眼的媽,三年來他們?nèi)缤缸?。那窮孩子也真爭氣,今年高考竟考上了一所全國重點大學(xué),遠山興奮得三天沒有合眼,他可以毫無愧色地對人說自己是個合格的教師。然而天有不測,窮孩子病倒了,經(jīng)醫(yī)院診斷是心肌腫瘤,這個晴天霹靂炸懵了遠山,他從悲痛中掙扎出來,決定保住這孩子,給他治病。遠山拿出所有積蓄,又借上幾千塊,帶著那窮孩子去了北京,可是醫(yī)生的話讓他震驚:手術(shù)費要八萬塊!上哪兒弄這么多錢啊,無奈之下他只得把孩子帶了回來。手邊的錢勉強才湊夠一萬塊,還差七萬無論如何也借不來了,遠山無計可施,他咬了三天牙,最后決定把自己的腎賣掉……
遠山不能把這些告訴危在旦夕的伶姑娘,免得她傷心,可看著她正用期盼的目光等著回答,遠山就用山里人特有的語言告訴她:俺的娃子病了,沒錢給他治,做爹的才走這條路。他想把話說得平淡一些,這樣可以減輕一點伶姑娘的心理壓力,可伶姑娘的眼角還是溢出了亮晶晶的淚花,她想起了自己的父親到處借錢給她治病的情景……

午飯過后,陳醫(yī)生一臉沮喪地走進來,他把一張檢驗單遞給了遠山,十分歉疚地說:“你的腎……只有一個在工作,另一個已經(jīng)不行了,如果不抓緊治療,就會得尿毒癥的……”遠山呆住了,他把檢驗單看了好幾遍:“是不是弄錯了……”陳醫(yī)生搖了搖頭,走出了病房。所有的希望瞬間化為泡影,遠山絕望了,淚水像開閘的河水涌出眼眶……
“老干部”也一屁股坐在小凳上:陳醫(yī)生的話宣告了他女兒將無腎可換,死神的降臨將不會很久……
伶姑娘倒表現(xiàn)得出奇的平靜,蒼白的臉上毫無失望之色,她輕聲把“老干部”喚到跟前,用商量的口氣說:“我的病已經(jīng)治不好了,就是換個腎也不能活多久,咱把這錢捐給這位大哥吧,讓他帶回去給兒子治病……不是說做善事會進天堂嗎?我想去啊……爸,就算是給我鋪一條通向天堂的路,行嗎……”“老干部”已是泣不成聲了,他不住地搖著頭……
遠山感動萬分,他不知該怎么說,該說什么。他把手伸過去,握住了伶姑娘那瘦小的手,微笑著搖了搖頭,囑咐她別灰心,好好治病,然后擦干淚痕,把檢驗單裝進口袋,跟“老干部”握手作別,頭也不回地走出病房,出了醫(yī)院……
迎著秋風(fēng),遠山踏上了回歸山村的路,他是帶著失望和遺憾回來的,下了火車,他甚至沒有力氣和勇氣走那四十里的山路。這條路他走了將近一天的時間,回到家他不敢去見那個有病的窮孩子,一連三天悶在家里,就像大病了一場……

就在遠山已經(jīng)絕望的時候,有一天,郵遞員送來了一封來自省城的特快信件,另外還有一張七萬塊的現(xiàn)金匯票。遠山驚呆了,他顫抖著雙手打開信封,一看那信便熱淚盈眶了——
遠山大哥:
收下這錢吧,給小侄把病治好。小妹已向天堂走去了,這錢是攙扶小妹走向天堂大門的路資,千萬不能退還,否則小妹會被關(guān)在門外的……用不著記住我,只要祝愿我在天堂里安寧就可以了。再見了,遠山大哥……
伶伶
遠山把信捂在胸口,跑到村頭的山丘上,朝著東北方向屈膝跪下……
春天去了,夏天來了,病愈后的窮孩子如愿走進了大學(xué)的校園。他跟著遠山多次到省城去尋找救他的恩人伶姑娘,但都毫無音信。他們知道,伶姑娘一定是到天堂里去了,他們祝福她在天堂里幸福、安寧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