很早以前,我母親曾在舞臺上是那么風(fēng)光。
她是團里的名角,那個赫赫有名的小百花越劇團。有人說,她鬢角一畫,眉毛一描,要比男人還俊俏。
劇目里的梁山伯要演位置一定是要留給她的。那身段,那姿容,“啪”一聲抖開一把折扇,清朗地道的唱腔,在越劇迷們的心中,梁山伯的影子和她一分不差地重了。
我母親那時正值青春,心高氣傲,身邊不乏追求者。誰也沒有想到,她也會偷偷喜歡一個人。
我父親拉得一手好越胡。名角的唱腔再婉轉(zhuǎn),再動人,也要好樂來襯。帷幕一拉開,我的母親受萬人矚目,我的父親則在燈光照不到的地方拉著他祖輩傳下來的越胡。
江浙之地鄉(xiāng)下有很多土廟,廟里供著些散神,香火一般冷清,只有到農(nóng)歷的九月才會熱鬧一回。九月稻子第二回熟,哪怕今年收成不好,哪怕再窮,村長也會遍請鄉(xiāng)紳,募集好錢,請來最好的越劇團,讓村民飽一飽耳福。
土廟里搭建的戲臺,一年特地為越劇團空出360天。
沒人知道我母親心里悄悄住下了一個人。她愛得很小心,愛得很克制。舞臺上水袖翻飛,眸光流轉(zhuǎn),她也只敢在轉(zhuǎn)身的時候悄悄向那個角落里瞄上一眼。
父親在拉越胡。他拉得是那么忘情,以至于他似乎忘了他僅僅是給別人伴奏而已,他似乎成了舞臺的中心。
曲終落幕,臺下掌聲雷動。父親一驚神,才發(fā)現(xiàn)此刻沒有一雙手是為他鼓掌的。他看向臺上,看著母親清癯的背影,消失在了紅帷之中。
越劇團里所有的人都不相信,一年之后,他們在一起了。
有人說,是我媽倒追我爸的。我母親用了一個晚上寫了一封信,寄上自己的一綹青絲。上面寫道:
“儂十五一個人來五龍橋找我。記著哦,儂一個人。帶上越胡,只許彈給我和月亮聽。彈一首《梁?!?,偶就算從了?!?

(二)
我母親很心疼她的丈夫,兩個人結(jié)婚有兩年了,我母親在我父親面前還是羞答答像個小姑娘。臺上母親風(fēng)情萬種,受人追捧,一回到家中就如同無數(shù)凡塵中的女子一樣,心甘情愿地灰頭土臉,洗衣,做飯,默默為這個家付出。
我父親在家里連碗都沒有碰過。很多人都納悶,我母親到底是怎么看上我爸的。我爸出身也很一般,祖上三代都拉越胡,家境也不優(yōu)渥。
有人猜測,是越劇團里清一色女流,我父親作為少數(shù)的男性,模樣長得還可以,情深日久,真白白便宜了這個小白臉。
父親有時候閑下來對著陽臺拉一首小曲,母親貼著門,一只手提著水桶,一只手攥著抹布,弓著沉甸甸的背,用的卻是臺上的蓮步,躡手躡腳地貼著墻從客廳穿過,生怕打擾他一分。父親一轉(zhuǎn)頭,母親急忙倏忽閃到門的后面,像個十六歲豆蔻初開的小姑娘。桶里的臟水濺了一地。
父親的越胡拉得如此好嗎?拉得能把一個女人的心吊住。說實話,我覺得我父親的越胡拉得很一般。越劇團里拉越胡的有三把手,我父親連其中一把手都不是。我祖父的越胡拉得是真好,拉到能喧賓奪主,拉到國家聘請外國友人觀賞也一定要把我祖父請來。
民間技藝一派大抵都講究順個人情,我父親自然就謀一個位置,成了替補的替補。
但世界上還是有兩個人覺得我父親的越胡拉得好。其中一位是他自己。
兩人結(jié)婚后的第二個年頭,我被母親的身體“棄”出來了。為什么用一個“棄”字呢?我是她的累贅,在她黃金一樣的年紀(jì)里耽誤掉了半年的青春,半年母親沒有上臺了。半年的時間太長了,夠人心變一百次了。
我從來不覺得我母親有什么特別之處的。她太平凡了,你看這熟練地擦桌子,熟練地洗衣服,熟練地將一把漆黑的越胡反復(fù)擦得锃亮。煙火里的女子完全是按照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。直到我八歲那年,第一次看到母親上臺,我偷偷躲在帷幕后面,看見臺下千百雙眼睛,像探燈一樣照過來,每一張臉上都是興奮、激動、陶醉、享受。
我從來沒有聽過我母親和父親吵過架。有的話只是十歲那年,不知道算不算的上。
我躲在門縫后面,聽見父親說,他不拉越胡了。他的語氣很平淡,很自然,完全像是跟自己說的。我母親趕忙問這怎么可以,你拉得明明很好。
我父親猛把越胡摔在地上,“我窩囊了半輩子,才他媽曉得自己拉了二十年的狗屁!”
母親不說話,只是把地上的越胡撿起來,放回原來的位置。
(三)
父親說他去做生意了。跟幾個朋友說好,拼錢辦個小廠子,做個小老板。南方棄諸業(yè)從商的人很多,母親沒有說話,父親就當(dāng)她是同意了;母親知道父親當(dāng)她是同意了,自己便對自己同意了。
我只知道,這半年來,父親沒了穩(wěn)定的工作,家里的營生,都是靠著母親那一份月錢接濟著。偏偏這半年生意還不好,農(nóng)村里老一代的人少了,年輕一代聽不懂越劇,土廟的香火愈發(fā)衰微,漸漸地和草一并荒了。
父親出去做生意之后,沒向家里打過半分錢。我害怕極了家里的座機,只要一響,母親就像第一次收到情書那樣,鄭重又矜持,驚喜又膽怯地接電話。
父親和母親的談話從不超過一分鐘。父親掛斷電話后,母親守在座機旁,可以默好久。
“他是不是又找你來要錢了?!”我氣急敗壞地對著母親喊道,“你自己過去在臺上那么鮮亮,現(xiàn)在連給我買條小裙子都舍不得!我同學(xué)都有好看的新裙子穿,我也要?!?
父親名不見經(jīng)傳的廠子像個巨大的虹吸裝置,透支著家里的存折,透支著我的母親。家里莫名其妙地多了一個節(jié)日,就是父親做生意回來的那一天,母親像過年一樣,把家里角角落落都打掃得干干凈凈。
父親回來穿著西裝,腳踩著一雙溫州皮鞋,抽煙、喝酒,完全不像以前那個父親了。母親初次見到父親時盯了好久,想要瞧出什么熟悉的東西來。但是父親朝她看一眼,母親又嬌羞地把頭低下去。
父親頭一次給家里帶回來前。他把十摞鈔票放在桌子上,一共十萬元。母親睬都沒有睬一眼,她覺得父親現(xiàn)在成熟的又成功的樣子,似乎比過去多了一份迷人之處。

我愛我的父親。
我父親給我買好吃的。
我父親帶我去游樂園玩。
我父親會給我買心愛的小裙子。
這些都是那個吝嗇的母親從來都不給我的。她的心思有十分,我就只能得到半分的半分。我以后要考大學(xué),離開這座城市,找一個愛我的人。
父親在餐廳里看著我吃冰淇淋,突然對我說道:
“你想不想要換個媽媽?。俊?
我以為父親這句是個玩笑,不假思索地回答道:
“想。”
(四)
父親求我一件事,讓我對母親說離婚這件事。他叮囑我,千萬別讓母親鬧,否則人家看了要笑話。
我反問父親為什么他不當(dāng)面去問。
父親說他知道自己虧欠了太多,有點,有點說不出口。
父親說他們離婚是為了兩個人的幸福。這點我是贊成的。試問這天下,哪有這樣一個不負(fù)責(zé)任的母親,讓我感受不到一分愛,讓我連“雨中送傘”,“醫(yī)院陪伴”這樣的套路作文都沒素材寫。
母親為了一個人而形銷骨立。要是心和肝不能挖出來,她巴不得把它們都送出去。
我一回到家,就沒給母親好臉色看,喊道:
“爸要和你離婚!”
“爸叫你不許鬧!”
我以為她會哭,哭得驚天地泣鬼神,或者哭得一枝梨花帶春雨。
她沒有哭,也沒有鬧。
我就看著母親,躺在沙發(fā)上,身體軟下來,像解脫了般長長呼出一口氣。閉上眼睛。

(五)
母親不唱戲之后,把家里能賣的東西都賣掉了。戲服,手鐲,頭飾,都是劇團里的公產(chǎn),她想要把它們賣了補貼家用都賣不了。倒是過去戲迷們打賞的首飾,母親一件一件都拿去賣了。
現(xiàn)在我長大了,也懂事了。我在幼兒園里當(dāng)老師。小孩子那個調(diào)皮呀,我每天都像雞叫一樣喊破喉嚨。我漸漸體諒到了母親的不易。我才曉得,原來我父親,用現(xiàn)在的話來說,是個渣男。
“伊用現(xiàn)在的話來說是個‘渣男’,儂曉得伐?”
母親坐在小板凳上,我站在旁邊,對她說道。
母親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。
“儂還愛伊否?”我又問。
母親像應(yīng)試教育的學(xué)生一樣,搖搖頭,忙答道:
“不愛了,不愛了?!?
我母親現(xiàn)在五十剛出頭,還是半老徐娘風(fēng)韻猶存,衣服穿起來比我還洋氣。我一有空就帶她出去逛街,我母親漸漸變回了一個正常人,知道如何為自己而活,知道生活最后終究是屬于自己的。
一回到家,我又不放心地偷偷問一句:
“儂真的不愛了?”
這次母親想了好久,想了好久之后才答道:
“真的不愛了?!?
“那行,我?guī)z相親去!”
“啊?”
我想給母親找個老伴,一是有人陪,互相照顧,作為子女能夠省心;二是什么時候能拍張照片寄給那個人,那個人現(xiàn)在活得風(fēng)流瀟灑,我母親活得也不差。
可是我母親堅決反對了我的請求。
“不行的!不行的!都一把年紀(jì)了,儂不要臉,偶還是要點臉的!”
(六)
母親一個人孤零零地又活了好幾年。漸漸足不出戶,記性也差了。后來診斷為奧茲海默癥,連我都不認(rèn)識了。
像這樣的時代家里總會留傳一件古董。我母親的古董就是一個紅木箱子,很大,比她要大很多。
天氣好的時候,她會把紅木箱子拿出來曬曬太陽,像推棺材蓋一樣,把里頭的東西一件一件拿出來,日暮的時候再一件一件放回去。
她每天都如此。
這件事我是聽她鄰居的說的,我母親現(xiàn)在一直把我當(dāng)賊看,她一見到我,就“哇哇”地大哭。
尤其是那個紅木箱子,我真是摸都摸不得。我稍稍看一眼,一個小老太就拿起一個小木棍,用視死如歸的眼神瞪著我,我只好苦笑不得地悻悻而去,走之前為她洗個衣服,或者熱點菜。
零幾年的時候我參加了母親的葬禮。
后來,我懷著好奇打開了我母親留下的紅木箱子。
里面孤零零地只躺著一把斷弦的越胡。